拔地而起的摩天高楼是城市的华丽外衣,也是其狂飙突进的证明。但每个看起来都很像的城市表面下,永远会有一份属于“柔软”的力量。它吸纳众多,无所不包,始终是希望的体现。
在中道街感受一天,会发现,城市真正的魅力在于它是柔软的。沿着成都红星路二段,从庆云西街拐进去,有一条被麻柳树荫覆盖的街道,这里便是中道街。这里既是一条人车通行的开放街道,也是一个汇聚着四方商贩的“马路菜市场”。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,这里矗立着一间有些格格不入的朋克风的咖啡馆。更想不到的是,它的前身是一个鸡棚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老旧的居民楼,装修别致的咖啡馆,沿街小餐馆,喧闹的往来人流,各色的菜摊,还有鸡鸭鱼肉,看似“格格不入”的个体,却又自然包容相汇。
当然,相汇于此的还有每一种人生版本。
这里,容许每一种声音的喃喃自语。
▲上为菜市,下为街尾的咖啡店
7:00
这里是鲜活、烟火弥漫的早市
赶在第一波人流到来前,商贩为卖货做足准备,人流聚集时,小街上将有超过30家商贩,街道两边会摆满新鲜时蔬,包括圆滚滚的土豆垒,成捆带着露水的青菜,沾着黑泥的粉嫩莲藕,热热闹闹,挨挨挤挤。菜店外,三三两两蹲着来自城郊的农民,叫卖自家的新鲜农产品。
这条街不仅有“格格不入”的咖啡馆,包容之处还在于——它还是一个“马路菜市场”。
凌晨3点,东方未明。城市还在熟睡,猪肉档的刘哥摸索着起了床,赶往城郊的屠宰场。
当猪被送到屠宰场后,他会围绕它们走动,观察它们的外观和行为,以确定哪些是最健康、最结实的。一只充满生气的猪通常皮肤光滑、无疤痕病瘢,眼睛明亮而充满活力。
猪肉贩的经验是宝贵的,这是刘哥跟着老师傅学来的。他自小不爱读书,“只能靠卖力气。”从业五年来没睡过一个整觉,但一想到妻子和一双儿女,他逐渐认定勤奋才是唯一。
勤奋回报给他的,是“一分耕耘一分收获”的踏实感。“出一天摊便有一日进账,不管收获多少,至少不会空手而归。”
“虽然没文化,至少真诚待人不会错。”这是刘哥摸索出的道理。足斤足两,货靓价优,抹个零头便可建立友谊。如此一来,顾客也照顾他家,外出旅游还给刘家小孩捎来礼品。猪肉档不过两平方米大小,撑起了一个家庭。
七点钟,当刘哥带着宰好的肉回到档前,街上天光渐明,小商小贩渐次出现。
一个小时前,家住城北郊区的钟老夫妇坐上最早一班的公交,竹篓里装着自家的鲜胡豆。
中道街菜市人多、卖菜快,老两口走到街口的电线杆下,背篓一卸,板凳一搭,也不吆喝,只在人靠近询问时,爱抚一般地捞起胡豆,“看这多么好,又肯耙又回甜。”
中道街菜市有着它的独特之处,说是菜市,其实是一条可以人车通行的开放街巷。今年3月,街道城管特地规划出了临时便民经营服务区,划定标线,约定好时间。商贩农户们有了经营之地,也减少了对人车通行的影响。这是城市治理给予的一份善意和包容。
58岁的王大姐来自河南,板车上卖着红枣枸杞等干货。和人对视的时候,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,“尝个枣儿吧!”为了把吃穿用度降到最低,她和丈夫住在面包车里,白天俩人分头卖货,攒下来的钱全部寄给在天津读研究生的儿子。王大姐计划着,等儿子日后成家,自己便可以帮着带孩子,结束车上的奔波。
五步之隔外,年轻的凉山姑娘沙马背着刚周岁的女儿,只顾蹲着用刀剥板栗。沙马接手板栗摊没几天,还不好意思吆喝。或许女儿招惹了目光,来来往往的大爷嬢嬢们因此愿意停步。作为留守儿童长大的沙马,不同意把孩子送回老家,乖巧的女儿几乎不哭不闹,伏在妈妈柔软的脊背上,一天天地成长。
九点的时候,街上迎来了最多的人流。此时,刀落砧板的声响中,肉块闪动油亮的光泽;前一秒还在奋力拼搏的花鲢,已经落到了人们手里提的塑料袋中。
熟人见面,塑料袋搭起了寒暄的桥梁。“你今天吃什么?”话题一开,就能互相比较袋里的菜式、价格、讨论时下的行情。塑料袋里,能够端倪出一个人家餐桌上的风味菜谱。
13:00
这里是喝咖啡、摆龙门阵的小天地
忙了一上午的小贩们可以在此时聊聊天。到了下午时分,街尾的咖啡店将迎来忙碌时刻。
显得“格格不入”的咖啡店最终融入到了这条老街。红砖瓦片保持着建筑结构的裸感,屋顶上金属质感的飞船写着店名。
从下午1点左右持续至4点,街尾的The Burrow陋屋迎来一段忙碌时刻。
这里前身是个鸡棚,现在是个颇具魔幻风格的咖啡馆,形如《哈利波特》里的罗恩家——看似扭曲而不真实的小屋,充满故事感的老物件,住着一个极度包容度的温暖家庭。
它的出现,似乎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——你能想到这是开在与鸡鸭鱼肉相邻,被各色摊贩环绕,身处周遭简陋的环境中吗?
2018年,还在传媒学院读书的东北男孩常泗泓就在校园里开了第一家咖啡店,但是业绩一直不理想。而后,他到全国各地走访了许多咖啡店和咖啡人。回到成都,有人向他推荐了中道街深处的废旧鸡棚。
他第一次来这条街上,被喧嚣的人声紧紧包围,老街粗粝的质感扑面而来。他惊喜不已,“太好了,这个地方我一定要拿下来!”
去年夏天,咖啡馆开业了。
在他看来,喝咖啡本身就是和买菜做饭一样日常的事情,因此也应该沉浸在市井深处。咖啡馆的社交属性,在陋屋被发挥到极致。因为位于春熙路和339电视塔之间,许多时髦年轻人常常来这里打卡。
陋屋的室内空间只有17平米,但是门口和马路对面都是天然的外摆场地,于是年轻人端着咖啡就坐在马路牙子边。隔壁卖鱼的阿姨也忙里抽闲,专程来体验一把。
开业不到三个月,陋屋吸引许多慕名而来的顾客,在社交平台上更是被反复“提名”。
“没有想到陋屋会这么火,我觉得或许是因为它的不可复制性和去同质化。”常泗泓说,相比于在社交平台上的走红,自己更注重咖啡馆长久的生命力。菜市场氤氲的人气赋予了这条街自在的氛围,让任何人都能够通过一杯咖啡,轻松地享受阳光、树荫和安宁的午后。
为了不打扰居民休息,陋屋不卖酒,只提供咖啡品类。咖啡馆和周围商贩常常你来我往,有时从菜店借来修理工具,有时把废旧纸壳子送给商贩。隔壁菜店66岁的老板娘柏阿姨获赠过一杯咖啡,虽然“一晚上都没睡着”,但她还是连声夸赞“味道很香,和年轻时喝的一样”。
咖啡馆顾客孙晨觉得,这个环境最宝贵的地方在于它的不完美。“它是一个城市露出 ‘破绽’ 的地方,它的确有些角落不精致,甚至不美,和那些标准划一、玻璃房子里的建筑不同。”
孙晨来自新疆,有过几次不算成功的创业,目前还在寻找下一个方向。他感念于成都这座城市的容错率,“失败了也不会如堕万丈深渊。”他去过许多超大城市,那里有不少炫目的标志性建筑,但是往往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让人示弱的空间,让人感觉到属于这个城市的一份子。或许真正让人幸福的,是即使有缺陷、不完美的人,也能在城市中找到一席之地,“我觉得城市是这样构成的。”
不远的地方,87岁的居民熊婆婆和她的老姐妹坐在树下聊天。她们见证了这条街的成长,从“一排瓦片房”“看着栽起来的树苗”到如今的“车水马龙”。儿女们在异地生活,留下她们独自在家里,三三两两结伴出门。
菜市场里,新鲜事物不断上演,随季节流变的街景,提醒着她们四时的变化。终日的热闹,多少填补了这些老人暮年的时光,他们也愿意接受这些“新东西”的出现。
18:00
这里是收摊后的温馨自留地
连锁超市进入中国20多年,菜市场也没有消失。它有自己呼吸的节奏、运行的方式。菜品大减价,拉开了夜晚的序幕。
大约从五点开始,就有人陆续等在菜店前,待老板吆喝一声“相因卖喽”,扫货的大妈们便个个身怀绝技,略瞟一眼,食材优劣了然于胸;思绪如飞,买什么食材做什么菜运筹帷幄;口舌如电,价贵了量少了据理力争。降价的吆喝声,阿姨们的交谈声,称重的碰撞声……组成了黄昏的交响乐。
蔬菜被分成小筐摆在地上,只要一元一筐。胡萝卜、青椒、折耳根,在筐里挨挨挤挤,多得几乎溢出来。运气好的时候,甚至还能发现甜椒和芦笋的“倩影”。
“有些老人特别节俭。”菜店店员是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姑娘,理解却很深刻:每个人各有各的活法,你看着我太俭省,我自己却得意。
风风火火,只为给家里人张罗一桌子好菜。有滋有味,朴素的日子也能过得活色生香。
推三轮车卖咸菜的刘阿姨收工之后,也去买一些便宜菜回家。她生来只有一只完整的臂膀。靠卖物美价廉的自制咸菜,几十年来,她在这条街上有了顾客和朋友,也抚养大了儿子。前几年,还给儿子付了房子的首付。
她的家就安在附近,每天都在街上来回。她说,“我很喜欢这个菜市场。”
傍晚饭点,各个店里飘来了菜香。因为凌晨5点就要去进货,许多菜贩干脆住在店里。
吃过晚饭,桌子赶紧腾出来,便于孩子学习。许多父母在生意间隙狂补教辅,如此才能辅导孩子日益精进。他们终日扎根在这里,儿女便可以从这里走出去。
当猪肉档的刘哥还是小刘的时候,曾远赴新疆打工。那一天,他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汶川地震的新闻。他边看边流泪,“这辈子最恨自己没有去当兵。”如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儿子培养成军人,“哪怕吃苦流血,他的一生要过得有价值。”儿子成绩并不拔尖,但他说,能养一个正直爱国的孩子,也非常骄傲。
在许多叙事中,菜市场常被当作一个“即将被淘汰”的角色,但这里也有摩天大楼理解不了的生命力。
它曾是城市的伤口,也是城市的风景;它幽默轻松,但背后是生活严肃的底色;它有瑕疵,但时刻治愈人心……
夜里12点,城市即将睡去,中道街还有几家餐饮店开着。外卖小哥奔忙着取餐,最晚的要跑到清晨6点。芋儿鸡店的老板老陈在这里开店20年,他认定自己会在这里一辈子。虽然辛苦,但他觉得老主顾们需要他,他也需要一个归宿。
常常要到凌晨两点才能送走最后一位食客,老陈拉下电闸,锁好门窗,回到街后的一隅租房中。在那里,有已然熟睡的妻子,有一盏灯为自己长亮。
红星新闻记者 杜玉全 实习记者 张芷旖 摄影记者 王效 王勤
编辑 陈怡西